【譯史】鄧約翰(John Donne)首部進軍中文詩壇之作

「不死也死了,是詩人的體魄;死了也不死,是詩人的詩。」
 ~羅念生~
朱湘遺作〈死〉(Death, be not proud)為鄧約翰詩歌中譯之始
詩末署名原作者為「Donne」,即大詩人鄧約翰(John Donne)
詩人鄧約翰(John Donne,1572-1631)雖然與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1564-1616)並列為十七世紀英國文壇翹楚,但鄧約翰的名氣在中文地區卻遠不如莎翁。莎翁的中文譯名最早出現在1839年林則徐主持編譯的《四洲志》(The Encyclopaedia of Geography),中譯名「沙士比阿」,文中說他「工詩文、富著述」。至於鄧約翰進入中文文壇,則足足比莎翁晚了將近一百年,時值1936年,詩人朱湘(1904-1933)的譯詩集《番石榴集》收錄一首署名「Donne」的詩歌,詩名中譯為〈死〉,正是鄧約翰的名詩:"Death, be not proud"
Death, be not proud, though some have called thee 
Mighty and dreadful, for thou art not so; 
For those whom thou think'st thou dost overthrow 
Die not, poor Death, nor yet canst thou kill me. 
From rest and sleep, which but thy pictures be, 
Much pleasure; then from thee much more must flow, 
And soonest our best men with thee do go, 
Rest of their bones, and soul's delivery. 
Thou art slave to fate, chance, kings, and desperate men, 
And dost with poison, war, and sickness dwell, 
And poppy or charms can make us sleep as well 
And better than thy stroke; why swell'st thou then? 
One short sleep past, we wake eternally 
And death shall be no more; Death, thou shalt die. 

死神,你莫驕傲,雖然有人
說你形狀可怕,法力無邊;
試想古來多少豪傑聖賢
視死如歸,至今依舊留名!
睡眠之神他是你的化身,
我們並歡喜他來到人間,
你的模樣當然肖似睡眠,
我們那又何必抱恐擔驚?
你無非命運之神的奴隸,
夠可羞了,不需得意洋洋!
鴉片妖法也能令人身亡,
不專靠你引他去見天帝。
一死之後我們將要永生,
那時你卻死了,死亡之神!

鄧約翰肖像,出自艾薩克.奧立佛(Issac Oliver)
乍讀之下,這首十四行詩好大的口氣,一開頭就挑釁死神,竟然叫死神「莫驕傲」(be not proud),並以筆鋒戳破死神的牛皮,揭發死神殺不死人的真相,緊接著撂下狠話,一下子說死神「可憐」(poor),一下子以「你殺不死我」(nor yet canst thou kill me)來對死神叫囂,短短四行便將死神的威風滅盡。把死神拉下神壇後,接下來四行趁勝追擊,說死亡不過就是睡得比較長、休息得比較久罷了,而且還可以睡到全身軟綿綿、靈魂輕飄飄,根本開心都來不及了啊。寫到這裡,死神已經被貶謫成隔壁老王,該是時候來個迎頭痛擊了!底下四句先嘲笑死神是奴隸,又說死神是毒藥的鄰居,接下來還讓死神跟鴉片比賽催眠,而死神竟然比輸了!這時的死神已經像洩了氣的皮球,詩人趕緊以筆當劍,一句「死神,請安息」Death, thou shalt die.——直接賜死死神!整首詩可說是語不驚人死不休,果然是出自鄧約翰手筆。
        有別於同代如莎士比亞等較為傳統的作家,鄧約翰詩風奇詭,在形式上或模仿古羅馬哀歌(elegy)、或採用義大利十四行體(Petrarchan sonnet),此外多用奇喻(conceit),例如以跳蚤比喻結婚教堂、以圓規比喻愛情圓滿,其少作內容非情即艷、或譏或諷,言辭鋒芒畢露,後期則轉寫宗教詩,〈死〉便是其中名篇,出自《十四行聖詩》(Divine Poems),內中包括宗教詩22首,這首死〉是義大利十四行體,每行十個音節,尾韻韻式為ABBAABBA CDDCAE。原詩前四行破題,指出死神並非「全能」(mighty),因死者並未真正死去,而是藉由死亡通往永生。中間四行承旨開展,「rest」(安息)和「sleep」(睡眠)在《聖經》中比喻死亡,人死後軀體得以安息(Rest of their bones)、靈魂得以解放(soul's delivery),帶來的喜樂更在安息和睡眠之上,世人若不害怕安息和睡眠,又何須驚懼死亡?底下四句收在「死神一何驕?」(why swell'st thou then?),呼應首句「死神莫驕矜」(Death, be not proud),指出死神只是聽任「天命」(fate)、「機運」(chance)、「眾王」(kings)、「絕望之徒」(desperate men)差遣,助眠功效又不如當時的名藥「永生石」(Stones of Immortality),也就是「鴉片」(poppy),真是何傲之有!最後兩句再次點題,越過「短寐」(short sleep)之後即是「永生」(wake eternally),從此「死亡不復存在」(death shall be no more),詩人看似出言狂妄,卻是在歌詠耶穌復活和永生信念,全詩結尾「死神不可活」(Death, thou shalt die.)典出《聖經》《哥林多前書》第十五章第二十六節——「盡末了所毀滅的仇敵,就是死」(The last enemy that shall be destroyed is death.),以溫婉的詩句寬慰信徒對死亡的恐懼。
《哥林多前書》全名《保羅達哥林多人前書》,「哥林多」是羅馬帝國的富庶大城,保羅於西元51年來此傳基督教,三年後羅馬皇帝尼祿即位,大肆迫害基督徒,教徒中殉道者無數,保羅因此寫下這段經文,鼓舞教徒此前正值末世,末世「盡末了」耶穌便會復活,並戰勝執掌死權的魔鬼,此後信徒將一一復活、得到永生。〈死神莫驕矜〉引用這段經文,讀來不免令人鼻酸。鄧約翰在改信英國國教之前是天主教徒,1572年生於倫敦一戶虔誠的天主教家庭,父親經商有成,母親出身書香門庭,鄧約翰的外高祖父是《烏托邦》(Utopia)的作者湯馬斯.摩爾(Sir Thomas More1478-1535),外祖父是知名作家海伍德(John Heywood1497-1580)。含著金湯匙出生的鄧約翰,人生看似一帆風順,但卻因家族「信仰不正確」,時常耳聞目睹親人在英國遭受歧視與迫害,其外高祖父湯馬斯.摩爾雖受英王亨利八世倚重官拜宰相,但因拒絕改信英國國教、尊英王為「教會之至尊」,最後以身殉教、命喪斷頭台,其弟弟亨利(Henry Donne1573-1593)則遭人密告窩藏天主教耶穌會神父,結果身陷囹圄、病死獄中,其餘遭迫害的親戚至少共11人,鄧約翰也因信奉天主教而學仕兩不順,既無法在牛津大學取得學位,亦難以在宮廷謀得一官半職。說來諷刺,寫《哥林多前書》的保羅因信奉基督教在羅馬遭到迫害,用典《哥林多前書》的鄧約翰則因信奉羅馬天主教而遭英國基督教徒歧視,今昔對照,詩人自有一段心事。
        鄧約翰在1598年前後改信英國國教,並榮任掌璽大臣艾格騰(Sir Thomas Egerton)祕書,眼看就要飛黃騰達,卻因1601年和艾格騰的甥女安.摩爾(Ann More)秘婚而丟了飯碗,夫妻倆被流放偏鄉,孩子接二連三出世,鄧約翰為養家屢次謀官,不僅為文討好英王詹姆士一世(1566-1625),更在英王寵臣薩默塞特伯爵的贊助下作詩,〈死〉據信便是作於此時,寫於詩人四十五歲(1617年),這年詩人染上天花、纏綿病榻,在經歷一番宦海沈浮之後,對生死頗有感悟。三百年後,中國詩人朱湘(1904-1933)以新詩體翻譯這首詩,這時朱湘只是二十歲上下的青年,譯詩為的是開創白話文詩歌的新格律,不求語意精準、但求音律鏗鏘,譬如「試想古來多少豪傑聖賢/視死如歸,至今依舊留名!」此句讀來意氣飛揚,頗有「豹死留皮,人死留名」的雄心壯志,原文則是鄧約翰對於上帝和永生的堅定信念——「你以為你殺死的,還活著/你殺不死我的,可憐的你。」(For those whom thou think'st thou dost overthrow / Die not, poor Death, nor yet canst thou kill me.)譯者和作者分別處於不同的人生階段及信仰體系,對於死亡的解讀自然頗見出入。
朱湘譯詩集《番石榴集》,1936,上海商務印書館
        朱湘生於湖南沅陵,故得名湘、子,十五歲入清華中等科四年級(相當於今日高一),已能讀英文偵探小說,十八歲開始寫詩、譯詩,名列「清華四子」,與聞一多、梁實秋組了「清華文學社」,同徐志摩並列為新月派四才子,留美攻讀學士期間則將中文詩英譯,確實為一代才子,魯迅讚許為「中國的濟慈」。可惜朱湘才高命薄,1930年學成歸國後擔任安徽大學英文系主任,期間常遭校方拖欠薪水,兩年後因理念與校方相左憤然辭職,之後便在窮困潦倒中度過餘生,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五日投江棄世,得年三十。
        朱湘生平曾中譯域外詩歌一百二十餘首,大多收錄於其死後出版的《番石榴集》,除了選譯英文詩歌之外,還包括法文、德文、古希臘文、阿拉伯文等詩歌,從埃及的〈死書〉到英國濟慈的〈聖亞尼節之夕〉(The Eve of St. Agnes),在時空上跨越了一千年,堪稱中國第一部世界譯詩總集,包括鄧約翰(John Donne)第一部詩歌中譯〈死〉。《番石榴集》由上海商務印書館於1936年初版後,1965年曾在臺灣由文星書局出版,臺灣商務隨之在1969年推出再版,朱湘確實如其譯詩所言——試想古來多少豪傑聖賢/視死如歸,至今依舊留名!


朱湘〈葬我〉

葬我在荷花池內,
耳邊有水蚓拖聲,
在綠荷葉的燈上
螢火蟲時暗時明──

葬我在馬櫻花下,
永作著芬芳的夢──
葬我在泰山之巔,
風聲嗚咽過孤松──

不然,就燒我成灰,
投入氾濫的春江,
與落花一同漂去
無人知道的地方。

文星書局1965年出版的《番石榴集》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