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評】誰的《傲慢與偏見》｜諷刺十足的雷立美譯本

        1813年出版的《傲慢與偏見》（Pride and Prejudice），兩百年後依舊魅力不減，臺灣進入21世紀不過15年，便已出現兩波重譯風潮，最近一波是2013年適逢《傲慢與偏見》出版兩百週年，再上一波是2005年綺拉奈特莉（Keira Knightley）主演的同名電影上映，遊目族、雅書堂、新潮、高寶、好讀、商周皆推出新譯本。商周至今共出版過兩種《傲慢與偏見》的譯本，一是2013年的吳妍儀譯本，一是底下要談的2005年雷立美譯本。

2002，北京：燕山

2005，臺北：商周

        雷立美，生年不詳，湖南涉外經濟學院英語翻譯系主任，研究領域為翻譯教學和文學翻譯，譯著60萬餘言，包括《傲慢與偏見》、《科羅拉多河探險記》（The Exploration of the Colorado River and Its Canyons）、《國際象棋王后誕生史》（Birth of the Chess Queen，臺譯《女王駕到：西洋棋王后的歷史》），譯筆老練，其譯《傲慢與偏見》不僅文從字順，難得的是原文語氣掌握恰當。例如韋克翰（Wickham）誘拐莉迪亞．貝內特（Lydia Bennet）私奔，卻遲遲不肯論及婚嫁，險些讓莉迪亞身敗名裂，多虧達西先生花錢奔走，答應給韋克翰豐厚的嫁妝，又幫他買了個官職，韋克翰才答應了這樁婚事。但婚後韋克翰同莉迪亞回娘家，卻厚著臉皮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這對新婚夫婦告別後，貝內特先生極盡挖苦之能事，對這位新過門的女婿發表感想：

Mr. Wickham's adieus were much more affectionate than his wife's. He smiled, looked handsome, and said many pretty things."He is as fine a fellow," said Mr. Bennet, as soon as they were out of the house, "as ever I saw. He simpers, and smirks, and makes love to us all. I am prodigiously proud of him. I defy even Sir William Lucas himself to produce a more valuable son-in-law." 

韋克翰先生的道別比他妻子親切得多，他眉開眼笑容光煥發，說了許多動聽的場面話。等他們一走出家門，貝納特先生就說：「他是我生平所見最傑出的人。既會假笑，又會裝傻，還會討每個人的歡心。我為他自豪得無以復加，我要睜大眼睛，看看威廉．盧卡斯爵士能不能拿出一個更寶貝的女婿。」

貝內特先生這段話是在沒有外人時對著家中妻女講的，因此言詞特別尖銳且不留情面，既以 simper（假笑）、smirk（奸笑）、 makes love to（阿諛奉承）等負面詞彙形容韋克漢的嘴臉，卻又稱韋克漢為fine fellow（出色人物）、valuable son-in-law（寶貝女婿），愈顯得這「出色」（fine）和「寶貝」（valuable）諷刺至極。底下那句I defy even Sir William Lucas himself to produce a more valuable son-in-law，真真是說得又更狠了。盧卡斯爵士（Sir William Lucas）的女婿正是貝內特先生的堂姪柯林斯先生。柯林斯先生曾在貝內特家借住數週，期間洋相百出，貝內特先生甚至誇張地對女兒說：「妳若是嫁他，我再不見妳」，顯見對此人評價極差，此處卻拿柯林斯和韋克翰比，又使用defy（倒要看看）這麼強烈的字眼，真是將貝內特先生不屑的神情烘托得躍然紙上。雷譯重現了這段話的諷刺語氣，「場面話」（pretty things）三個字譯得很精彩，精確表達出珍姊（Jane Austen）對韋克漢的評價，儘管「裝傻」和「睜大眼睛」譯得與原文意思稍差，但依然瑕不掩瑜。
        雷譯2002年由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臺灣由商周出版社引進，編入「商周經典名著書系」，25開平裝本，右翻直排，譯文和原譯稍有出入，這似乎是「商周經典名著書系」一貫的策略，即買進大陸譯本後再由本社編輯稍加潤飾出版，不過更動幅度不大，譬如：

北京燕山：“只要我看到一个女儿的终身大事得到解决，在内瑟菲尔德花园幸福地成家，”贝内特太太对她的丈夫说，“看到其他几个女儿也都同样门当户对地喜结良缘，我这一辈子也就别无所求了。” 

臺北商周：「只要看到有個女兒在內瑟菲爾德幸福地成家，完成她的終身大事，」貝內特太太對她丈夫說：「其他幾個女兒也同樣門當戶對締結良緣，我這一輩子就別無所求了。」

商周版與燕山版無論句型或用字都十分相近，只刪去了「一個」、「地」等贅字，並僅將標點符號改為臺灣讀者熟悉的「重訂標點符號」，正文前增加〈總序〉、〈導讀〉、〈專文推薦〉、〈人物表〉，正文後附〈作者年表〉，並照錄譯者雷立美先生的〈譯序〉，頗見出版社用心。雷譯文句通順，行文優美，寫人如「達西先生舉止優雅、身材魁梧、眉清目秀、風度高貴」，寫景如「園內山崗河谷、高地山坡、草地清溪，各自錯落有致、氣象萬千」，詞句生香，情景生動，出版六年計25.5刷，是相當暢銷的版本，頗受讀者喜愛，可惜譯文訛誤不少，偶爾可見全斷誤譯，例如底下這段鄰里知曉韋克翰將娶莉迪亞之後的反應：

The good news spread quickly through the house, and with proportionate speed through the neighbourhood. It was borne in the latter with decent philosophy. To be sure, it would have been more for the advantage of conversation had Miss Lydia Bennet come upon the town; or, as the happiest alternative, been secluded from the world, in some distant farmhouse. But there was much to be talked of in marrying her; and the good-natured wishes for her well-doing which had proceeded before from all the spiteful old ladies in Meryton lost but a little of their spirit in this change of circumstances, because with such an husband her misery was considered certain. 

全家上下很快知道了這個好消息，也迅速傳遍街坊鄰居的耳中。鄰居們對這事的看法都還算保守。倘若莉蒂亞願意回家，或者選擇遠離塵囂隱居偏遠他鄉，一定都會成為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不過現在變成她要出嫁了，人們多少還是可以議論紛紛一下。梅里頓鎮長舌的三姑六婆以前就希望莉蒂亞婚姻美滿，現在情況雖有變化，她們仍不改初衷談個不停。因為她們一致認為莉蒂亞嫁給這種丈夫，下場一定痛苦不幸。

原文這段珍姊（Jane Austen）諷刺的是三姑六婆看人好戲的心態，文理十分細密，一段話共有三個轉折：開首先諷刺當時小道消息傳播速度之快：一家上下曉得一條消息的速度，竟和傳遍左鄰右舍的速度相當（with proportionate speed），而鄰舍曉得了莉迪亞的婚事（the good news），反應竟然是「無奈接受」（borne with philosophy）。接著，珍姊解釋鄰里無奈的理由：本來大家以為莉迪亞和韋克翰私奔，下場不是「墮落風塵」（come upon the town），就是被放逐至偏遠村莊，這樣三姑六婆茶餘飯才有舌根可嚼（for the advantage of conversation）。接著筆鋒一轉，說這些「惡毒老太婆」（the spiteful old ladies）「好心好意」（good-natured）為莉迪亞設想的「幸福」（well-doing）儘管落了空，但老太婆們仍鼓起舌簧，因為莉迪亞所遇非人，將來肯定要吃不少苦。全段火力全開，諷刺當時社會閒談八卦、幸災樂禍的心態。雷譯此處解讀錯誤，原文諷刺意味盡失。但就全書而論，譯品仍屬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