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評】誰的《傲慢與偏見》|文白夾雜的吳妍儀譯本

        二O一三年適逢《傲慢與偏見》(Pride and Prejudice)問世滿兩百週年,臺灣共計三家出版社順勢推出譯本,分別是商周、遊目族、漫遊者。漫遊者的譯本可見傳承前人的努力,遊目族的譯本愛替角色加詞加戲,本篇要談的商周吳妍儀譯本則以文白夾雜為特色。
2013,臺北:商周
2005年電影海報
吳妍儀譯本於2013年1月由商周出版,25開平裝本,右翻直排,書封設計靈感應來自於2005年的電影版海報,正文前附臺大外文系教授曾麗玲的導讀〈珍奧斯汀的微雕藝術〉,介紹珍姐(Jane Austen)的寫作時代背景及其對作品的影響,正文後則附〈珍奧斯汀寫作年表〉,兩者都是極佳的附文本(paratext)。倘若將正文比喻為正廳,附文本就如同進入正廳前的遊廊,帶領讀者穿越時空,走入兩百年前的英國鄉間,欣賞吳妍儀演繹的《傲慢與偏見》。
吳妍儀生年不詳,臺大哲學系學士,中正大學哲學碩士,曾任出版社編輯,現為專職譯者,譯作豐富,包括《哲學的四十堂公開課》A Little History of Philosophy)、《傲慢與偏見與殭屍》(Pride and Prejudice and Zombies)等30餘種。或許是意識到《傲慢與偏見》是兩個世紀前的作品,吳譯的遣詞用字頗有古意,例如「俯首貼耳」、「才智淺薄」、「出乎意料」、「出人頭地」、「心滿意足」、「低聲下氣」等成語,至於句式則還是白話,因此譯文的特色便是文白夾雜:
他父親把他教得處處俯首貼耳,原本讓他的舉止顯得非常卑屈,但他才智淺薄的腦袋變得自傲了,過著寧靜的鄉居生活,出乎意料地早早出人頭地又讓他心滿意足,這一切都大大抵消他低聲下氣的態度。
The subjection in which his father had brought him up had given him originally great humility of manner; but it was now a good deal counteracted by the self-conceit of a weak head, living in retirement, and the consequential feelings of early and unexpected prosperity. 
除了文白夾雜之外,上述引文的另一特點便是「有理說不清」,讀起來含含糊糊似有道理,卻又覺得哪裡說不通。原文這段話引自小說第一卷第十五章,介紹新出場的角色柯林斯先生(Mr. William Collins),先說他不是聰明人,大學也念了,世面也見了,還是不見長進,再則說他父親是個吝嗇的大老粗,他從小跟著父親有樣學樣,後來雖然進了大學,也不過就是念個學位,沒交到半個有用的朋友。引文這段則說他自幼家規嚴格,養成他謙虛的個性,不過近年來日漸狂妄,一來是他沒有見識,二來是隱居鄉間,做了井底之蛙,三來少年得志,發了橫財,縱得他益發目中無人起來。吳譯讀起來之所以文理不通,主要是因為後半句譯差了,原文:it was now a good deal counteracted by the self-conceit of a weak head, living in retirement, and the consequential feelings of early and unexpected prosperity,以被動語態清楚呈現柯林斯先生之所以不如從前「順從」(it代指前文的subjection),總共有三項原因:(一)the self-conceit of a weak head、(二)living in retirement、(三)the consequential feelings of early and unexpected prosperity。吳譯的因果關係不夠清楚,故而顯得語意曖昧不清。
        除此之外,不成文理的還有底下這段賓利、達西和伊麗莎白的三人抬槓。賓利先前自誇是行動派,想要搬家一定立刻就搬,達西嘲笑他往自己臉上貼金,說好聽一點是行動派,其實不過是急躁,有什麼好自誇?賓利回說
「我相信我對自己的描述很真確,此刻我是這麼相信的。所以,至少我不只是為了在女士面前炫耀,才假裝自己不必要地急躁。」「我想你確實相信。但如果要說你會這麼快就離開,我卻無法信服。你的行為就像我認識的任何男士一樣,相當仰賴機運;假使你上了馬,一位朋友卻說:『賓利,你最好待到下星期,』你可能就會照做,不會離開。再多勸你一句話,你可能就會住上一個月。」伊莉莎白大聲說道:「你這麼說,只證明了賓利先生並沒有公平對待自己的意向,你現在把他捧得比他自己講的還要好了。」
"I believe what I said of myself to be true, and I believe it at this moment. At least, therefore, I did not assume the character of needless precipitance merely to show off before the ladies."
"I dare say you believed it; but I am by no means convinced that you would be gone with such celerity. Your conduct would be quite as dependent on chance as that of any man I know; and if, as you were mounting your horse, a friend were to say, 'Bingley, you had better stay till next week,' you would probably do it, you would probably not go—and at another word, might stay a month."
"You have only proved by this," cried Elizabeth, "that Mr. Bingley did not do justice to his own disposition. You have shown him off now much more than he did himself."
引文中伊麗莎白的回話相當突兀,其中又以「沒有公平對待自己的意向」最為不知所云。其實原文伊麗莎白是故意抓達西的語病來替賓利說話。前文達西說賓利想搬家就搬家,顯見是個性急躁之人,這段話則嘲笑他不僅急躁,而且還朝三暮四——假設友人勸他不要搬家,他肯定立刻打消念頭。伊麗莎白的回話故意曲解達西的意思——認為賓利既肯聽朋友的勸,可見個性並不急躁,反而顯得他做人隨和。因此,伊麗莎白的回話應該這麼翻譯:
「照你這樣說,」伊麗莎白提高了嗓子,「賓利先生不像他本人說的那麼急躁嘛。你這才真的是往他臉上貼金呢。」
"You have only proved by this," cried Elizabeth, "that Mr. Bingley did not do justice to his own disposition. You have shown him off now much more than he did himself."
吳譯因為太貼字面,反而顯不出伊麗莎白才思敏捷、口齒伶俐,而這正是伊麗莎白之所以吸引達西的地方。原著這類針鋒相對的橋段非常多,男女主角就在唇槍舌戰中陷入愛河,吳譯有幾處皆因譯筆太直,導致譯文味同嚼臘,讀不出原文的趣味,殊為可惜。否則吳譯整體而言敘事流暢,好幾處譯註都下得極為用心,譯品應屬中上。

9 則留言:

  1. 感謝詳細分析各種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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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謝謝您的鼓勵:)這一年來公事和私事夾擊,幾乎無暇照顧部落格。您的留言對我來說是莫大的鼓勵,讓我找回初心,打起精神繼續寫下去。衷心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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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漫遊者的譯者不就是您嗎?哈哈

    目前比較過幾個版本的《傲慢與偏見》,覺得翻得最好的是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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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感謝您的肯定:)今年下半年會安排時間改稿,若您有任何建議,歡迎來信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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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很喜歡你的譯評,最近第一次接觸到翻譯文學小說,看到你的文章受益良多,
    沒想到其中學問很大,最近入手這個版本,幾處確實有點讓人讀起有點不太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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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謝謝您撥冗留言鼓勵!會繼續耕耘譯評這一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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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最近閱讀吳妍儀翻譯的"哲學經典的32堂公開課",這本書翻譯得非常糟,不但對於原文多所誤解或不解,譯者的中文也在中下程度,尤其對於主詞以及斷句的處理,缺陷處處可見,因而造成語意不清,讓讀者必須邊看邊猜,有些情況則是完全無法理解。很遺憾,吳小姐似乎翻譯了不少書。翻譯是另一類的寫作,作者不但外文造詣要好,中文寫作也需要講究,可惜目前不乏多產的譯者,其翻譯卻非常的糟糕,這對於講究精確的知識傳承是個不可忽視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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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同意,最近的《再思考:一堂近百萬人爭相學習的杜克大學論辯課, 你將學會如何推理與舉證, 避免認知謬誤》也翻譯的語意不順,詞語生硬,比機器翻譯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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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目前在讀“直到被黑暗吞噬”,也覺得她翻的好爛,
    感覺只是單純逐字翻,
    翻完也沒再讀一次把中文修到通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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