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評】誰的《傲慢與偏見》|雌雄難辨的王科一譯本

1983,臺北:志文
譯者署名夏穎慧
珍姊(Jane Austen)的《傲慢與偏見》(Pride and Prejudice)敘寫18世紀末至19世紀初英國女性的命運,情節圍繞著四位女主角開展,最後因個性有別而找到不同的歸宿。珍姊身為女性,刻劃起同代女性自是絲絲入扣,後代譯者或因物換星移、或因性別易位,下筆常感心餘力絀。輔仁大學有位研究生注意到譯者性別對詮釋原著的限制,遂針對臺灣四種《傲慢與偏見》中譯本的對話進行研究,結果發現左圖這本署名「夏穎慧」的譯本「較能忠實呈現出女性角色的特質,或許應歸功於夏穎慧女性譯者的特質」。但其實臺灣譯史上並沒有「夏穎慧」這位譯者,充其量只是志文出版社杜撰的假名或社內的編輯,該社1986年署名「夏穎慧」的譯作《理智與情感》(Sense and Sensibility),內文雷同1984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初版的吳力勵譯本,而1988年同樣掛名「夏穎慧」的《愛瑪》(Emma),則出自中國譯者劉重德的手筆,1949年由上海正風出版社初版。左圖這本《傲慢與偏見》,則是根據1956年上海新文藝初版的王科一譯本改寫,根據《我的爸爸邵洵美》,王科一「中等身材,略胖,相貌一般,卻有不拘小節的魏晉名士風度」,跟人聊天時「一隻腳脫去了鞋襪,踏在凳邊,一邊在搔腳趾丫裡的癢癢」,這哪裡是女譯者的樣子呢?
王科一(1925~1968),文學翻譯家,安徽太平人,復旦大學英國文學系畢業,跟新月派詩人邵洵美是忘年之交,得邵氏為其校閱《傲慢與偏見》,並引薦女婿方平與王氏共同由英文轉譯義大利作家薄伽丘的《十日談》,方平在〈譯後記〉中寫道:
1983,臺北:志文
譯者署名魏良雄
最後,在《十日談》這部名著在我們國內獲得第二次藝術生命的時候,容許我為紀念我的合作者王科一同志寫幾句話。王科一是一位勤勉奮發、熱愛自己的專業、而且已經作出了成績的外國文學工作者,不幸於十年浩劫中含冤去世(1968),終年四十有四,是正當壯年有為之期。方平、王科一合譯的《十日談》1958年由上海新文藝出版社初版,1980年修訂再版,1983年臺灣志文出版社翻印,書名改為《十日譚》,譯者署名「魏良雄」,並刪去上述方平的〈譯後記〉。譯者名字一再遭到湮沒,也難怪輔大研究生誤將「王科一」認成女譯者了。
王科一譯《傲慢與偏見》耗時一年,前後刪改五次,咸認是態度最嚴謹、文字最通順的版本。自1956年上海新文藝出版後,臺灣共計七家出版社翻印過,分別是文友書局(1972)、名家出版社(1982)、志文出版社(1983)、陽明出版社(1988)、文國書局(1990)、輔新書局(1993)、華威國際(2009),除此之外,遊目族的譯本(2001、2006、2013)也是以王譯為底本修改,對臺灣譯壇而言可說是影響力相當大的譯本,僅次於東流
1956,上海:新文藝
王譯雖以通順見長,美中不足的是偶爾可見原文解讀錯誤。例如小說一開頭,班奈特太太(Mrs. Bennet)催促丈夫拜訪新搬來的黃金單身漢彬格萊先生(Mr. Bingley),丈夫嘴硬不肯去,一味跟太太抬槓,底下是這兩位的對話:
"I see no occasion for that. You and the girls may go, or you may send them by themselves, which perhaps will be still better, for as you are as handsome as any of them, Mr. Bingley may like you the best of the party.""My dear, you flatter me. I certainly have had my share of beauty, but I do not pretend to be anything extraordinary now. When a woman has five grown-up daughters, she ought to give over thinking of her own beauty.""In such cases, a woman has not often much beauty to think of."
「我不用去,你帶著女兒們去就得啦,要不妳乾脆打發她們自己去,那或許倒更好些,因為你跟女兒們比起來,她們哪一個都不能勝過你的美貌,你去了,彬格萊先生倒可能挑中你呢。」「我的好老爺,你太捧我啦。從前也的確有人讚賞過我的美貌,現在我可不敢說有什麼出眾的地方了。一個女人家有了五個成年的女兒,就不該對自己的美貌再轉什麼念頭了。」
「這樣看來,一個女人家對自己的美貌也轉不了多少時候的念頭囉。」
原文此段對話中,班奈特先生兩次開口都在諷刺妻子。首先,依據當時的社交禮儀,女性不得主動拜訪素昧平生的男性,未婚女性更不可能貿然去見新搬來的鄰居,但班奈特先生卻要妻子自己帶女兒去拜訪彬格萊先生,顯然是刻意以反語嘲弄,底下班奈特先生更是再接再厲,說反話誇讚妻子美貌,班奈特太太沒聽出丈夫的打趣,反倒正經八百客氣起來,搞得班奈特先生只好婉轉表示:已有五名成年女兒的婦人多半已無美貌可言。王譯前半的反語譯得相當精彩,雖然將「你跟女兒一樣美」(you are as handsome as any of them)譯成「你跟女兒們比起來,她們哪一個都不能勝過你的美貌」,一則語氣略為誇大,二則用字稍嫌繁冗,但都不影響反諷語氣。可惜末了班奈特先生的弦外之音,王譯卻未能領會,先將「女人到了這個節骨眼」(In such cases)誤譯為「這樣看來」,導致譯文中的班奈特先生變成在附和妻子的發言,下文「一個女人家對自己的美貌也轉不了多少時候的念頭囉」,則像在陪同太太感嘆韶華易逝,這樣的譯文不但顯不出班奈特先生古怪機智和班奈特太太反應慢半拍,反而顯得夫妻兩人思想合拍,失去原文班奈特先生瞧不起妻子,以戲謔妻子為樂的神態。不過,以全書而論,王譯的流暢度不亞於臺灣銷量最大的東流譯本,準確度也在其之上,故整體而言,譯品中上。

3 則留言:

  1. 老師您好,
    不好意思想冒昧的請教您一些問題,若有不妥之處,還請老師見諒並移除此留言。
    不曉得老師您在翻譯珍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之時,對於「文化」部分是怎麼處理的? 比方說,小說中的句子若是隱含當時的文化背景,如同此篇部落格文章指出,當時的社交禮儀是不宜由女性主動拜訪陌生男性時,在翻譯時老師是如何處理且讓譯文能傳達出此概念。
    我目前為Newcastle University翻譯研究所的一年級學生,目前在寫翻譯理論的報告,預期寫一篇比較兩位譯者的作品,並研究兩位譯者於翻譯中所採取的方法; 於網路上得知老師您近期翻譯了珍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同時也發現這個部落格中老師也說明了不同譯者的風格與技巧,因此,希望能於報告中比較老師您的譯文和王科一版本。
    不好意思打擾了,謝謝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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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Dear Jasmine:感謝妳的留言。很抱歉這一年來因為公事和私事夾擊,幾乎無暇照顧部落格,希望並未因此耽誤妳的學業。當初在譯《傲慢與偏見》時,為了不讓註釋干擾讀者閱讀,所以碰到需要說明的文化訊息,皆以David M. Shapard的註解為凖,用增譯法以夾敘的方式處理,讓譯本讀者不易察覺,但只要對著原文看便會發現。如果需要進一步訊息,歡迎來信詢問(petitmarron218@gmail.com)。臺灣這邊終於也進入暑假了,可以喘口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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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王科一(我直接看簡體版)是我最喜歡的版本!我最早看的好讀出版的翻譯通篇倒裝句,雖然可能忠於原文吧,但翻譯者本身的筆力厚度真的很影響閱讀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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