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評】誰的《傲慢與偏見》|銷量最大卻不為人知的東流譯本

        珍姊(Jane Austen)的《傲慢與偏見》(Pride and Prejudice)是許多讀者心中的「世界名著」,出版社的「世界名著書系」多半都會收錄。由於珍姊不會說中文,因此中文讀者對《傲慢與偏見》的形象是由譯者形塑。在臺灣,形塑這形象最大推手要屬東流,其譯本1951年由香港時代書局出版,爾後臺灣共計31家出版社翻印過,包括:
1951,香港:時代
時代書局(1956)、新陸書局(1957)、普天出版社(1957)、北星出版社(1958)、新亞書局(1958)、經緯書局(1959)、大東書局(1962)、台北書局(1965)、新世紀出版社(1973)、哲志出版社(1973)、復漢出版社(1974)、學海書局(1974)、青山出版社(1974)、立文出版社(1977)、遠景出版社(1978)、廣城出版社(1979再版,初版不詳)、東海出版社(1980)、喜美出版社(1980)、五洲出版社(1981)、名家出版社(1981)、復文圖書(1981)、晨光出版社(1985)、嘉鴻出版社(1985)、書華出版社(1986)、漢風出版社(1990)、雷鼓出版社(1990)、文國出版社(1991)、遠志出版社(1991)、錦繡出版社(1999)、桂冠出版社(2000)、世一書局(初版年不詳)。
        以上31家出版社中,光是遠景的印刷量便達51刷,可見東流譯本在臺灣流通既久,銷路又廣,堪稱臺灣《傲慢與偏見》的主流譯本。然而,由於出版社出版時多半隱匿其名,或署以「編輯部」,或化名「東毓」、「束毓」、「陳慧玲」、「李思文」、「羅威明」、「吳庭芳」、「鐘斯」,因此,儘管東流譯本影響力不小,譯者本人卻名不見經傳。
        東流譯本正文前有校訂者予同的序〈關於作者.原著.譯本.及其他〉,文中稱許東流的譯筆「流暢、清晰,相當忠實」,但若要「和英文原本互相印證」則「有所未逮」。誠然東流的譯文乍看之下簡潔流利,然而一經對照原文就會發現其實相當不忠實,凡有疑處,譯者或避而不譯,或含糊帶過。此外,東流譯本為求明快,略譯處甚多,但為了承上啟下,增譯處也不少,此外尚有幾處明顯誤譯,例如"good-humored"誤譯為「風趣」,"insufficient"誤譯為「足夠」,而且未能保留言談間的機智,例如底下這段對話先是盧卡斯爵士(Sir William Lucas)居中牽線,希望促成依莉莎白(Elizabeth)和達賽(Darcy)共舞,此處依莉莎白的回答簡直是神回覆:
"You excel so much in the dance, Miss Eliza, that it is cruel to deny me the happiness of seeing you; and though this gentleman dislikes the amusement in general, he can have no objection, I am sure, to oblige us for one half-hour.""Mr. Darcy is all politeness," said Elizabeth, smiling.
「依莉莎白小姐,你的舞藝真是不凡,不肯跳給我欣賞豈非太見外了嗎?這位先生雖則並不大喜歡這玩意,但我想他一定肯賞臉伴你參加的。」 「達賽先生真是賞臉,」依莉莎白微笑道。 

1962,臺南:大東
原文此段除了寫出依莉莎白語帶諷刺時的神態,更可看出其古靈精怪。原來依莉莎白和達賽初次見面時,就遭達賽批評姿色平庸,因而拒絕與她共舞,害依莉莎白在人前難堪,因而對達賽留下傲慢無禮的印象。所以,此處依莉莎白心存芥蒂,自是不肯與達賽共舞,其回答話中有話,表面上是在附和盧卡斯爵士恭維達賽禮貌周到(all politeness),暗地裡卻諷刺達賽先前傲慢無禮。all politeness一詞措辭強烈,句末的微笑亦帶有絃外之音。東流譯文只譯出字面意義(亦即依莉莎白附和盧卡斯爵士暗褒達賽知禮),未譯出依莉莎白的暗諷,自然也就顯不出依莉莎白一語雙關的機智。此外,有時東流譯本掌握到了反諷的語氣,但語意上卻欠妥貼,例如底下這段說貝納家的么女莉地亞(Lydia)與軍官私奔後家中大亂,貝納太太稱病臥床不起,貝納先生對此表示不滿,並順道譏諷同莉地亞一起倒貼軍官的四女潔蒂(Kitty):

They were interrupted by Miss Bennet, who came to fetch her mother's tea."This is a parade," he cried, "which does one good; it gives such an elegance to misfortune! Another day I will do the same; I will sit in my library, in my nightcap and powdering gown, and give as much trouble as I can; or, perhaps, I may defer it till Kitty runs away."
珍走進來給母親遞茶,打斷了他們的話頭。「這次的事很有益呢;」他大聲說道,「它使我們遭遇了不幸也處之泰然!終有一天我也來玩一手,我將戴了睡帽,穿了睡袍,坐在書房裡鬧個大亂了;——或者我等潔蒂私奔了才鬧也好。」

1993,臺北:遠景
原文中貝納先生本來在和二女、四女議論亞私奔一事,之所以突然發動砲火諷刺妻女,在於大女兒珍來拿母親的餐點(fetch her mother's tea),準備送上樓給稱病不起的母親,貝納先生因此以parade(表演)、elegance(風雅)對比misfortune(不幸) ,諷刺妻子正值家門不幸還享福擺架子,下文說自己改天也要如法炮製——「頭戴睡帽,穿著睡袍,盡量事事麻煩別人」(in my nightcap and powdering gown, and give as much trouble as I can),接著話鋒一轉,又譏諷在一旁的四女莉地亞,真是夠挺貧嘴薄舌的了。東流譯文的語氣固然刻薄十足,但開頭說「珍走進來給母親遞茶」就有誤導讀者之嫌,以為貝納先生說這番話時貝納太太人在現場,而下文將parade譯成「很有益」,elegance成了「處之泰然」,與作者原義差遠矣,唯後半段尚能表現原文語意。
        整體而言,東流譯筆明白曉暢,譯風輕快簡潔;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正文前的人物介紹——〈赫福郡龍蟠村居主人和親屬〉,以下錄一段來瞧瞧:
貝納先生:龍蟠居的主人,村中的長者,喜歡讀書,閒居,生性幽默,很有哲學  家的風度。貝納太太:終日饒舌,惟恐自己的女兒找不到歸宿,作者對她性格的描述也最深刻。珍:貝納家的大小姐,具備我們中國人理想中一切幽閒貞靜等美德。依莉莎白(暱稱莉茜、依莉莎):較有理智而喜歡自用,對男子雖有「慧眼」,難免流於偏見。瑪麗:女性中的書獃子。高塞蓮(潔蒂):雖然一無是處,尚不至於「朽木之不可雕也。」莉地亞:貝納家最小的妹妹,性格有如一般所謂香港小姐,或者女阿飛之類。任性,胡言亂道,不過卻很直爽,一些也不忍讓,更談不到修養了。但是,她還不失為本書中一個「可愛」的人物。 
這篇人物介紹摻雜了許多譯者主觀的見解,而讓主角一家住在「龍蟠村」,又形容女主角的姊姊「具備我們中國人理想中一切幽閒貞靜等美德」,說男主角「恰如我國古聖人理想中的『君子』」,這些字眼都《傲慢與偏見》染上「中國」色彩,亦是東流譯本的特色。以全書而論,譯品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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